1894年9月17日,甲午战争的关键之役——黄海大战爆发。那一年,号称“远东第一舰队”的北洋水师全军覆没,清军败于黄海,败于朝鲜,败于辽东……一败涂地。
这场最终以中国割地赔款而告结束的战争,成为近代史上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既深刻影响了东亚的地缘政治格局,也深刻改变了此后中国的发展道路。124年后,回望甲午,回望那场海战,值得思考的有很多。
七拼八凑的“正规军”
1894年7月15日,鉴于日军不断向朝鲜派兵,朝廷谕令李鸿章向朝鲜增兵。驻守盛京的奉军统领左宝贵,奉调入朝。1858年,22岁的左宝贵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中脱颖而出,渐渐从普通士卒超拔为将军。此后的几十年中,每逢大战左宝贵都有突出表现。在选择入朝人选时,李鸿章首先想到了他。然而临行前,朋友们却发现,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他对友人说:“这次战争与剿胡匪不同,我怕是回不来了。”
中日开战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就陆军而言日军绝不是清军的对手。单从人数来说,一人一口吐沫也把小日本淹死了。然而,只有身在军中之人,才知道清军,特别是陆军有多么不堪一击。
先说清代畸形的军队体制。有清一代,国家的常备军是八旗和绿营军。清军入关时,区区5万多八旗士兵横扫关内上亿汉人。然而到了清中期,八旗子弟已经成了游手好闲者的代名词。“进营要少,见贼要跑,雇替要早,糙米要掉”,早已成为八旗和绿营军中广为流传的诀窍。
八旗和绿营军的衰弱,在镇压太平天国起义时,暴露无遗。洪秀全起事后,驻防各地的国家军队溃不成军。最后,清政府只得默许汉人官吏曾国藩招募团勇,抵御太平军。可是,团勇没有国家正式编制,说白了就是民兵。甲午战争爆发时,可以调配的军队中没有八旗、绿营的一兵一卒,冲在前线的都是民兵。就连左宝贵这样的将军,也不得不借用绿营的编制才能转正。身在东北统帅奉军的左宝贵,官衔竟然是绿营广州总兵。这种官衔与职守风马牛不相及的情况,在清末比比皆是。
勇营军队没有国家编制,国家也不负担他们的军费,给养都由地方政府承担。当兵入伍的士卒们都是穷苦农家子弟,他们普遍抱着“吃粮当兵”的观念。当兵是为了“吃粮”,至于保家卫国云云,根本没有概念。因此,甲午战争的陆军战场上,经常出现兵败如山倒,士兵四散奔逃的现象。
清末勇营民兵
为了防止逃兵的出现,许多将军不得不扣押士兵三个月饷银。如果跑了,三个月的钱就没了。甲午战争进行到白热化时,三个月银子也已经留不住人了,军队就扣半年银子。饶是这样,也控制不住汹汹的逃兵潮。
另一方面,清军的军事素质也十分低下,许多士兵在上战场之前,甚至都没有真正开过枪。甲午陆战后期,取代淮军出任统帅的湘军将领吴大瀓,一度曾“参用泰西之法”训练新勇。然而,新法练兵没坚持多久,就因弹药不足而不了了之了。吴大瀓的幕僚回忆,由于军械不足,军队只好转而操练大刀、梭镖和土炮。
畸形的军队制度和士兵低下的军事素质,在甲午陆战最大的一场战役——平壤之战中,暴露得淋漓尽致。
9月14日,日军兵分四路集结到平壤城下。驻守城中的清军也已经挖好战壕,枕戈待旦。进攻平壤的日本陆军共16000多人,山炮44门。清军共15000多人,野炮4门、山炮28门、速射炮6门。两军实力可以说旗鼓相当。然而,真正交起手来,清军远非日军敌手。
15日8时,战争进行了5个小时后,平壤城的制高点牡丹台失手。全城笼罩在日军的火力之下。未几,镇守玄武门的左宝贵血洒平壤城头。此前经历过成欢之败的清军统帅叶志超,已经动了弃城撤退之心。
15日晚上天降大雨,平壤城北的静海门、七星门悄然打开,中国士兵蜂拥而出,冒雨北撤。然而,日军早在这条路上埋伏多时,清军死伤惨重。后来一个被日军俘虏的清军军官栾述善回忆了当时的惨状:
兵勇冒雨西行,恍似惊弓之鸟,不问路径,结队直冲。而敌兵忽闻人马奔腾,疑为劫寨,各施枪炮,拦路截杀。各山口把守严密,势如地网天罗,数次横冲,无隙可入。且前军遇敌击,只好回头向后;而后兵欲逃身命,直顾奔前。进退往来,颇形拥挤。黑夜昏暗,南北不分。如是,彼来兵,不问前面是敌人抑是己军,放枪持刀,混乱相杀,深可怜悯!前行士卒,既遭敌枪,又中己炮,自相践踏,冤屈谁知?当此之时,寻父觅子,呼兄唤弟,鬼哭神号,震动田野。人地稍熟者,觅朝鲜土人引路,均已脱网。惊惧无措,非投水自溺,则引刃自戕,甚至觅石碣碰头,入树林悬颈。死尸遍地,血水成渠,惨目伤心,不堪言状!
《清史稿》在提到叶志超时这样写道:“迳定州,亦弃不守,趋五百馀里,渡鸭绿江,入边始止焉。”他狼狈逃跑的形象,甚至被写入了中学历史课本。叶志超成为怯懦的清朝将领的代名词。然而,很少有人知道,这个望风而逃的叶志超,早年在与太平天国和捻军作战时,曾因打仗拼命而得了一个“叶大呆子”的诨号。
是什么使战场上的“叶大呆子”,变成了贪生怕死的败军之将?栾述善在《楚囚逸史》中提到,15日黄昏,叶志超在众将官参加的军事会议上说:“北门之咽喉(牡丹台、玄武门)既失,子药又不齐全,转运不通,军心惊惧,设敌军连夜攻打,何以防御?不如暂弃平壤,增彼骄心,养我精锐,再图大举,一气成功。”
“增彼骄心”云云当然是无稽之谈,但“子药不齐”的确是当时清军面临的重要问题。栾述善回忆,当叶志超提出撤退的主张后,在场众将无一人反对。虽然,后世也有学者拿出许多数据,证明“子药不齐”乃是托词,日军同样面临缺乏给养的问题,但是将甲午陆战一溃千里的原因归结于个别将领的临场怯懦、贪生怕死,似乎也失之于简单。现代战争乃是从体制,到后勤,从指挥,到军士执行力的一个系统工程。哪一环跟不上趟,都会在战场上一败涂地。
“万国枪械展”
甲午战败后,李鸿章总结中国军队一败涂地的原因时认为:“行军制胜,海战惟恃船炮,陆战惟恃枪炮,稍有优拙,则利钝悬殊。倭人于近十年来……船械愈出愈精。中国限于财力,拘于部议,未敢撒手举办,遂觉相形见绌。”
甲午的失败是由于枪械不如人吗?后世许多学者表示质疑。事实上,自从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中见识了洋枪队的威力,清政府的维新派就一直致力于引进先进的洋枪洋炮。
甲午开战前夕,清政府对外采购的武器数量非常庞大。湖广总督张之洞,先后从海外购买各种新式快枪9250支、火炮30尊、子弹700万颗、炮弹14400颗。两江总督刘坤一购置枪支15000支、子弹280万颗。北洋大臣李鸿章购买的武器就更多了。1894年10月,他奏报已“先后订购西洋各项快炮五十六尊、各项快枪二万八千三百二十余支、大小各项枪炮子弹一千五百二十余万颗”。12月,他又委托驻德、美、英各国公使代购毛瑟、哈乞开斯、马梯尼等快枪23300支,子弹622万颗,以及小炮若干尊。相比之下,当时日本军队使用的则是相对落后的国产村田枪。
然而,先进的洋枪洋炮并没有为清军带来胜利,反而节节败退,还不时出现“子药不足”的现象。历史学者陈悦认为,这一现象不是因为清军枪炮买得少,而是因为清军枪炮买得太杂了。
据陈悦统计,仅以淮军为例,在甲午战场上使用过的步枪型号就有将近20种。清兵手中的枪械如同万国博览会。有的是毛瑟枪,有的是雷明顿步枪,甚至还有用美国西部牛仔最爱用的左轮手枪的。这些枪的口径不同,有的7毫米,有的11毫米。有时候后方补给的子弹跟士兵手中的枪口径不一,根本装不进去。
中法战争中名震一时的老将冯子材奉命北上时,曾经向张之洞建议:“军中用洋枪虽便捷,惟药码难购,且间有伪者”,不如制造抬枪抬炮。这种枪炮虽然笨重,但是好在“其子药随处可造”。冯子材的建议正反映了清军枪械型号不统一的尴尬局面。
另一方面,清兵军事素质低下。连发的毛瑟枪虽然威力大,但无奈他们都不会用。据说,当时前线士兵反馈,连发的毛瑟枪虽然一次能装很多子弹,但是需要瞄准,还得拿标尺量,太麻烦,反而不如抬枪好用。抬枪里面装的是铁砂和火药,不用瞄准,对着日军一轰,打死几个算几个。
劣煤专供水师
与乱象纷呈的陆军相比,北洋海军绝对称得上训练有素。然而,仅凭官兵们过硬的军事本领,并不能挽回武器装备、军队体制,以及后勤方面的缺失。
1894年9月17日清晨,护送运兵船前往朝鲜的北洋舰队,遇上了在海上逡巡多日的日本联合舰队。11时30分,北洋海军的哨兵发现,西南方海上飘着一缕诡异的薄烟。然而,早在两个小时前,日本军舰就已经发现了北洋军舰。出卖北洋舰队的是军舰呼呼冒着的黑烟。
为北洋舰队提供燃煤的是开平矿务局。开平矿务局出产的煤,主要分为五槽煤和八槽煤。五槽煤质量好,一直是北洋舰队的主要用煤。可是自从1893年张翼就任开平矿务局总办以后,北洋舰队就再也得不到质量上乘的五槽煤了。为了赚钱,张翼把五槽煤卖到海外,把无人问津的八槽煤扔给北洋海军。八槽煤燃烧不彻底,烟多灰大,不仅会影响军舰的航速,还会影响锅炉等设备的使用寿命。大战在即,张翼提供给北洋海军的仍然是没人要的劣质煤。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在给张翼的信中发火道:“包煤专备行军之需,若尽罗劣充数,实难为恃,关系之重,岂复堪思!自此续运,再为散碎,一面仍遣运回,一面电请傅相(李鸿章)核办。幸勿怪言之不先也!”
丁汝昌措辞严厉的来信并没有吓倒张翼,北洋海军收到的仍然是八槽烂煤。张翼之所以这样有恃无恐,全因朝中许多王公大臣都是开平矿务局的股东。开平矿务局把煤卖出好价钱,年底股东们分的红利就多。至于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北洋将士们是生是死,他们才懒得过问。
中日两国舰队在黄海海域遭遇。北洋军舰舰龄老化,锅炉接近报废,又烧着劣质的燃煤,即便竭尽全力也始终无法靠近对方。下午3时30分,开战仅两个多小时,北洋舰队10艘军舰中,已有超勇、扬威、致远、经远等军舰被击沉,靖远、来远两舰因重伤而撤往浅水区自保,济远、广甲两舰避战逃跑。战场上,只剩下定远舰、镇远舰两艘主力舰。
甲午海战后在旅顺船坞大修的“镇远”舰
据《日清战史》记载:“我本队(日军)舍其他各舰不顾,举全部五舰之力量合围两舰,在榴霰弹的倾注下,再三引起火灾。定远舰甲板部位起火,烈焰汹腾,几乎延烧全舰。镇远舰前甲板殆乎形成绝命大火,将领集合士兵救火,虽弹丸如雨,仍欣然从事,在九死一生中依然将火扑灭……”
军士虽然英勇,但败局无法扭转。历经5个多小时的恶战,北洋海军损失致远、经远、超勇、扬威、广甲5艘军舰,来远受重伤,死伤官兵千余人。
“甲午一代”的陨落
不佞年十有五则应募为海军生,当是时,马江船司空草创未就,借城南定光寺为学舍,同学仅百人,学旁行书算,其中晨夜伊毗之声与梵呗相答。距今五十许年,当时同学略尽,屈指殆无一二存者。回首前尘,塔影山光,时犹呈现于吾梦寐间也。已而移居马江之后学堂,卒业……
1918年,67岁的严复忆及少时在福州船政学堂的求学生涯,写下了上面的话。此时,他已经是享有盛誉的大学者,而他在福州船政学堂的同学们却死的死、亡的亡。“殆无一二存者”。回首往昔,严复不禁凄然。两年以后,他在福州辞世。曾经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甲午一代”,退出了历史舞台。
清末,福建福州船政学堂。
中国的第一代海军人多是贫寒子弟。在传统观念里,中国人认为只有苦读经书,参加科举才是正路。因此,福州船政学堂草创时,即便不收学费、发放津贴,也很难招来生源。见此情形,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把自己的内侄林泰曾送入福州船政学堂。自己家的孩子都不去,谁还会放心把孩子送去呢?
学员们在福州船政学堂的学习非常严格。清政府培养海军的方式完全是英式的。福州船政学堂的教学语言是英语。毕业后,学员派到练习舰上实习,经过层层选拔,才能具备海军军官的资格。1877年,严复、刘步蟾、林泰曾、林永升等作为海军第一批留学生赴英国皇家海军学校深造。
他们以一种完全迥异于中国传统军人的形象出现在世界面前。然而,甲午一役,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几乎全军覆没。
黄海海战中,“经远”舰沉没,管带林永升阵亡。“致远”管带邓世昌在舰身倾斜的情况下撞向日舰,无奈中途锅炉爆炸,“致远”沉没,邓世昌殉国。
黄海海战后,北洋舰队转移到威海卫修理。入港时“镇远”不慎触礁受损,管带林泰曾自认失职,自杀殉国。
威海卫保卫战中,“定远”舰被日军鱼雷击中,搁浅在刘公岛东部。为了不被日军俘获,“定远”管带刘步蟾下令自爆。当晚,刘步蟾自杀殉国,实现了他“苟丧舰,必自裁”的誓言……
北洋海军的官兵们大多来自福州。据说,那一年,福州城内半城缟素。中国刚露尖尖角的海军梦,随着这批海军人的集体殉国,再一次黯淡下去。
来源:北京日报纪事 黄加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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