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怀子三月,出居别宫,目不邪视,耳不妄听,音声滋味,以礼节之。书之玉版,藏诸金匮。生子咳,师保固明,孝仁礼义,导习之矣。
凡庶纵不能尔,当及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则为,使止则止。比及数岁,可省笞罚。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见世间,无教而有爱,每不能然;饮食运为,恣其所欲,宜诫翻奖,应呵反笑,至有识知,谓法当尔。骄慢已习,方复制之,捶挞至死而无威,仇怒日隆而增怨,逮于成长,终为败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是也。俗谚曰:“教妇初来,教儿婴孩。”诚哉斯语!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恶;但重于呵怒,伤其颜色,不忍楚挞惨其肌肤耳。当以疾病为谕,安得不用汤药针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训者,可愿苛虐于骨肉乎?诚不得已也。
王大司马母魏夫人,性甚严正;王在湓城时,为三千人将,年逾四十,少不如意,犹捶挞之,故能成其勋业。梁元帝时,有一学士,聪敏有才,为父所宠,失于教义:一言之是,遍于行路,终年誉之;一行之非,藏文饰,冀其自改。年登婚宦,暴慢日滋,竟以言语不择,为周逖抽肠衅鼓云。
【注释】
中庸之人:智力中常的人。
金匮:金属制作的书柜。
咳:孩提。
师保:古代担任教导皇室贵族子弟的官,有师有保,统称师保。
凡庶:普通人。
运为:行为。
重:难的意思。
楚:荆条,古时用作刑杖。这里是用刑杖打人的意思。
艾:艾叶,中医以艾时熏灼人体以达到治疗目的。
可愿:岂愿。
王大司马:王僧辩(?—555年),南朝梁将领。字君才,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初为湘东王萧绎中兵参军,后任平南将军、左卫将军、骠骑大将军、尚书令等职。官职相当于汉代的大司马。梁大宝二年(551),萧绎以他为大都督,领军讨伐兴兵作乱的原东魏大将侯景,获胜。王僧辩因功任征东将军、江州刺史。承圣四年,在北齐的威逼利诱下,迎立北齐扶植的梁贞阳侯萧渊明为帝,遭陈霸先反对,被其缢杀。
湓城:今九江市。湓水注入长江处 藏文饰:掩盖,文过饰非。 婚宦:结婚和做官,这里指成年。周逖:梁元帝时官僚,具体不详。
【译文】
上智的人不用教育就能成才,下愚的人即使教育再多也不起作用,只有绝大多数普通人要教育,不教就不知。古时候的圣王,有“胎教”的做法,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出去住到别的好房子里,眼睛不能斜视,耳朵不能乱听,听音乐吃美味,都要按照礼义加以节制,还得把这些写到玉版上,藏进金柜里。到胎儿出生还在幼儿时,担任“师”和“保”的人,就要讲解孝、仁、礼、义,来引导学习。普通老百姓家纵使不能如此,也应在婴儿识人脸色、懂得喜怒时,就加以教导训海,叫做就得做,叫不做就得不做,等到长大几岁,就可省免鞭打惩罚。只要父母既威严又慈爱,子女自然敬畏谨慎而有孝行了。
我见到世上那种对孩子不讲教育而只有慈爱的,常常不以为然。要吃什么,要干什么,任意放纵孩子,不加管制,该训诫时反而夸奖,该训斥责骂时反而欢笑,到孩子懂事时,就认为这些道理本来就是这样。到骄傲怠慢已经成为习惯时,才开始去加以制止,那就纵使鞭打得再狠毒也树立不起威严,愤怒得再厉害也只会增加怨恨,直到长大成人,最终成为品德败坏的人。孔子说:“从小养成的就像天性,习惯了的也就成为自然。”是很有道理的。俗谚说:“教媳妇要在初来时,教儿女要在婴孩时。”这话确实有道理。
普通人不能教育好子女,也并非想要使子女陷入罪恶的境地,只是不愿意使他因受责骂训斥而神色沮丧,不忍心使他因挨打而肌肤痛苦。这该用生病来作比喻,难道能不用汤药、针艾来救治就能好吗?还该想一想那些经常认真督促训诫子女的人,难道愿意对亲骨肉刻薄凌虐。
大司马王僧辩的母亲魏老夫人,品性非常严谨方正;王僧辩在城时,是三千士卒的统领,年纪也过四十了,但稍微不称意,老夫人还用棍棒教训他。 因此,王僧辩才能成就功业。梁元帝时,有一位学士,聪明有才气,从小被父亲宠爱,疏于管教;他若一句话说得漂亮,当爹的巴不得过往行人都晓得,一年到头都挂在嘴上;他若一件事有闪失,当爹的为他百般遮掩粉饰,希望他悄悄改掉。学士成年以后,凶暴傲慢的习气一天赛过一天,终究因为说话不检点,被周逖杀掉后,肠子被抽出,血被拿去涂抹战鼓。吗?实在是不得已啊!
【原文】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父子异宫,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痒痛,悬衾箧枕,此不简之教也。或问曰:“陈亢喜闻君子之远其子,何谓也?”对曰:“有是也。
盖君子之不亲教其子也。《诗》有讽刺之辞,《礼》有嫌疑之诫,《书》有悖乱之事,《春秋》有僻之讥,《易》有备物之象: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亲授耳。
齐武成帝子琅邪王,太子母弟也,生而聪慧,帝及后并笃爱之,衣服饮食,与东宫相准。帝每面称之曰:“此黠儿也,当有所成。”及太子即位,王居别宫,礼数优僭,不与诸王等;太后犹谓不足,常以为言。年十许岁,骄恣无节,器服玩好,必拟乘舆;常朝南殿,见典御进新冰,钩盾献早李,还索不得,遂大怒,訽曰:“至尊已有,我何意无?不知分齐,率皆如此。识者多有叔段、州吁之讥。后嫌宰相,遂矫诏斩之,又惧有救,乃勒麾下军士,防守殿门;既无反心,受劳而罢,后竟坐此幽薨。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共叔之死,母实为之。
赵王之戮,父实使之。刘表之倾宗覆族,袁绍之地裂兵亡,可为灵龟明鉴也。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俛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注释】
命士:古代称读书做官者为士,命士指受有爵命的士。
悬衾箧枕:把被子捆好悬挂起来,把枕头放进箱子里。
僻:邪。
备物:备办各种器物。
东宫:太子所居之处,也代指太子。准:比照。
礼数优僭:礼数,指礼仪的级别;僭:僭越,超过制度的规定。
乘舆:皇帝的车子,后用以代指皇帝。
常:通“尝”,曾经。
曲御:古代主管帝王饮食的官员。
钩盾:古代官署名,主管皇家园林等事项。
句:通诟,骂。
分齐:本分定限的意思。
坐:触犯。幽薨:在幽闭关押中死去。薨(hōng),诸侯死称“薨”。
共叔:即共叔段,郑伯之弟。由于母亲庄姜溺爱,终于走上叛乱之路,被郑伯诛灭据称是孔子所著的我国第一部编年史《春秋》,将其列为首篇《郑伯克段于鄢》。
灵龟明鉴:古人以龟壳占卜,以铜镜照形,故以此二物比喻可资借鉴的事物。
书疏:此转文书信函等的书写工作。
伏:通“服”。
免:同“俯”,低下头。
业:职业,指服事公卿一事。
【译文】
以父亲的威严,就不该对孩子过分亲昵;以至亲的相爱,就不该不拘礼节。不拘礼节,慈爱孝敬都谈不上;过分亲昵,放肆不敬之心就会产生。从有身份的读书人往上数,他们父子是分室居住的,这就是不过分亲昵的办法;当晚辈的替长辈抓搔,收拾卧具,这就是讲究礼节的道理。有人要问:“陈亢很高兴听到君子与自己的孩子保持距离的事、这是什么意思呀?”我要回答说:“不错啊,大约君子是不亲自教授自己孩子的,因为《诗》里面有讽刺骂人的诗句,《礼》里面有不便言传的告诫,《书》里面有悖礼作乱的记载,《春秋》里面有对淫乱行为的指责,《易》里面有备物致用的卦象,这些都不是当父亲的可以向孩子直接讲述的,所以君子不亲自教授自己的孩子。”
齐武成帝的三儿子琅邪王高俨,是太子高纬的同母弟,他天生很聪慧,武成帝和明皇后都非常喜欢他,吃的穿的,与太子一样。武成帝经常当面称赞他说:“这可是个机灵孩子啊,今后会成器的。”等到太子即位,琅邪王被迁到北宫去住,太后给予他的礼遇过于优厚,与他的兄弟们都不一样;即使这样,太后还说优待不够,常挂在嘴上。琅邪王十岁左右时,骄横放肆得没有节制,穿的用的,一律要与当皇帝的哥哥相比。一次,他到南殿朝拜,正碰上典御官、钩盾令向皇上进献刚从地窖里取出的冰块及早熟的李子,就派人去索取,未得,就大发脾气,骂道:“皇上都有的东西,我凭什么就没份?”不懂得谨守为臣的本份,他的行为大抵都是如此。有识之士多指责说这是古代叔段、州吁的再现。往后,琅邪王讨厌宰相和士开,就假传圣旨将他杀了,又担心有人来救,竟命令手下军士把守殿门。其实他也没有反心,受安抚后就撤了兵,但后来终究为此事被朝廷秘密处死。
人们喜爱自己的孩子,却少有能够一视同仁的。从古到今,这中间的弊端可够多了。那聪慧漂亮的孩子,当然值得赏识喜爱,那愚蠢迟钝的孩子,也应该怜悯同情才是,有那偏宠孩子的人,虽然想以自己的爱厚待他,反而以此害了他。共叔段的.死,实际是他母亲造成的,赵王如意被杀,实际是他父亲造成的。其它像刘表的宗族倾覆,袁绍的兵败地失,这些事例都像灵龟、明镜一样可供借鉴啊。
南朝的齐朝有位士大夫,曾经对我讲:“我有个孩子,已经17岁了,非常通晓公文的书写,我教他讲鲜卑语、弹奏琵琶,他渐渐地也快掌握了,用这些特长去为王公们效劳,没有不宠爱他的,这也是一件紧要的事啊。”我当时低着头,未作回答。这个人教育孩子的方法,真让人诧异啊!假如因干这种职业,就可当上宰相,我也不愿让你们去干。
【简评】
《颜氏家训》的第二篇“教子篇”主要阐述教育子女的重要性以及方法。其中有几点值得我们注意:
一是重视对儿童的早期教育,认为胎教、幼教等皆十分重要:“当及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则为,使止则止。比及数岁,可省笞罚。”这类教育的重要性,已为现代科技所证实;二是必须处理好教育和爱护的关系,父母对孩子的过分溺爱是有害的。教育孩子一定要有正确的立场,首先要重视品德教育。作者举齐朝一位士大夫为例,认为那种降低人格去侍奉显贵以获取富贵的做法是不可取的。作者认为,那种不愿意看到孩子因受责骂训斥而神色沮丧,不忍心使孩子因挨打而肌肤痛苦,是不对的。这就像人生病一样,难道能不用汤药、针艾来救治就能好吗?作者举大司马王僧辩的母亲魏老夫人严格的家教和齐武成帝对三儿子琅邪王高俨的放任所带来的不同结果,来证明严格的家教是完全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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